車停在一個街角，他們要去的飯館在巷子裏。

巷子太窄，只好走路進去。那巷子裏的飯館也很小，門口擺總擺著幾盆老板種的花草，旁邊豎立一個木牌子，簡簡單單寫著“家常菜”三個字。那是他們畢業重逢後，最常去的地方。

彼時總是拮據，這種小角落裏便宜又有人情味的小飯館，很容易成為常聚地。明天白蘇蕾要出國了，喊他們兩個今天吃一頓告別飯，選這個地方，講的還是情懷。聞熙對這些倒沒什麽感覺，他不是個戀舊的人，不過能再來看看飯館老板，他也挺開心。

一到飯館門口，老板就看見他們了，高聲打招呼：“來啦！樓上去，小白等你們呢！”

那是一個不太分辨得出具體年齡的男人，留胡子像四五十歲，刮了像三十多，精神總是很好，很少能從他臉上看到疲色。

聞熙走近門，回了句招呼：“好久不見了。”

老板呵呵一笑：“我們這個地方就是這樣，人來的時候總來，不來嘛，漸漸也就再見不到了。你們三個過了那麽久還能再來，我已經喜出望外了……快上樓吧，怎麽讓女孩子家等呢！”

聞熙和鐘滿上了樓，白蘇蕾在靠窗的位置坐著，沖他們招招手。

兩人坐在了她對面。這可真是以往都沒有過的格局，她看看自己空落落的長椅，有點唏噓。

人齊了，菜逐一送上來。三人本是尷尬的經歷和關系，然而當中有聞熙坦然自洽，他們之間的氣氛就還不錯。又彼此熟悉，閑聊起來也並不缺話題，這頓告別飯吃得挺愉快。

快結束的時候，彼此幹了個杯，講些客氣祝福的話。

這時，聞熙的手機響了。他低頭看一眼屏幕，有些吃驚，隨即神情柔和起來，下意識揚起嘴角微笑，道“接個電話”，就拿起手機離桌了。

白蘇蕾一直望著他的背影，眼神有點淡淡的憂郁難過。

鐘滿看了，輕嘆一聲，安慰著說：“你還那麽喜歡他，為什麽不試試告訴他呢？就這樣走了，你也心裏遺憾啊。”

白蘇蕾搖搖頭，收回目光，楞了半晌，微微苦笑道：“遲了。”

“遲了？為什麽？”鐘滿不解，“你未嫁他未娶的，你也不是非去美國不可。”

白蘇蕾望向鐘滿，皺了皺眉，又扭頭看看聞熙的背影。那背影已經下樓去了，只看到半身。她不太確定地問鐘滿：“你難道沒發現，聞熙心裏有人了嗎？”

鐘滿聽了，“嘿”一聲：“怎麽可能，你又不是不知道他，整天就趴在教育事業上，外面男男女女他都很少打交道，哪兒來的人，他能上哪兒找個人放心……裏……”

也許還真有。

說到後面，鐘滿的聲音驟然弱下去，他腦子裏想到了一個人。但這個人太不可思議，他懷疑自己想太多。可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如此，越覺得不合理、不可能的，有時候越可能是真實存在的……他的思緒在須臾之間千轉百回。

“想到誰了？”白蘇蕾意會他的態度，試探著問。

“沒誰。”鐘滿拜拜手，恢覆狀態，“他就是白長一張那麽帥的臉，平時沒勁兒得很，也少社交，不可能心裏有人了。不過他難回頭，是真的。”

白蘇蕾嘆息：“我知道。所以我就算還對他有心，也不想去自取其辱。不如走遠點，自己消化掉就好了。我就不信，隔著大洲大洋，我還能惦記他。”

鐘滿不說話了，他滿腦子都是總對他敵意重重的夏正宇。

先前，只覺得夏正宇這個孩子脾氣大，挺自我，一個不高興就給人甩臉色看。現在換個角度，換份心情去看待夏正宇的表現，才發現，小孩兒那一切都可以用“吃醋”兩個字解釋。

光是小孩兒單方面吃醋，也就算了。聞熙這麽一副漂亮皮囊，無論被女的還是被男的看上，他都不奇怪。但事實上，聞熙對夏正宇，一樣有超乎尋常的縱容，仔細看，兩個人之間還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。

難道聞熙真的對那小孩兒有點意思？

過了一會兒，聞熙打完電話從樓下上來了，回到桌前，輕描淡寫地說：“賬結了，把這點吃完，就差不多撤吧。”

鐘滿看看他，假裝隨意地問：“剛才誰的電話啊，你還跑那大老遠去接。”

“我學生。”聞熙回。

鐘滿：“夏正宇？”

聞熙點點頭：“嗯。”

鐘滿感覺自己受到了實錘的沖擊，眼神和心情都很覆雜。聞熙瞥他一眼，也許體會到了，也許沒有，總之並不打算聊學生的話題，以碳酸飲料為酒，和白蘇蕾幹了最後一杯。

這一杯下肚，就真得散了。

夜幕降臨，城市被籠罩在沈默之中，秘密和心事，都有了掩護。

隔天是星期天，夏正宇早早地醒了。

他睜開眼睛看天花板，一點也不困，心情的某一部分還停留在昨天，耳邊好像還回蕩著聞熙輕笑的聲音，蕩得他一想起來心頭就發燙。

昨天，他眼睜睜看著聞熙和鐘滿去“過周末”，回到家怎麽都靜不下心寫作業。越臨近天黑，就越煩躁，什麽胡思亂想都出來了。最後，終於忍不住打了聞熙的電話。

每個學生都有老師的號碼，但他是第一次去撥打那個號碼。

可打給聞熙幹什麽呢？他連借口都沒確定，在電話接通之前，他心裏還在挑選到底是要用學習的事情做借口，還是用奶奶的事——畢竟上次聞熙送他和奶奶回來，也算幫了忙，奶奶還一直嘀咕著要請老師來家裏吃飯。

結果，聞熙自己給了他開場話題：“幹什麽，特地打擾我約會嗎？”

他一楞，這句直白問話戳中他的意圖，聽得人又羞臊，又敞亮，他一時沒話說。

那邊聞熙輕輕地笑了，不是嘲笑，只是普通的笑。很好聽。

不能慫！他再次鼓動自己，剛回去：“對啊，看不得你跟人出去浪！”

聞熙還是笑：“不好好寫作業，腦子裏亂想什麽？我能跟個男的去浪什麽？”

夏正宇驀地頓住。他知道聞熙的話沒有劃清取向的意思，但他對這點太敏感，總不由自主往那個方向想，回答有點小怨忿：“我在家辛辛苦苦寫你布置的作業，你和人出去玩，我看不慣！”

聞熙：“哦，那你想怎麽樣？”

夏正宇脫口道：“你明天來我家吧，我……我奶奶一直說要親自答謝你，你過來，她一定給你做好吃的，比我做的好吃多了！”

聞熙聽了，默然不語。夏正宇有點忐忑，好在這個電話打得本來就尷尬，他話說出去了，也就不慫了，靜靜地等聞熙回覆。結果出乎意料，聞熙答應了。

他答應星期天來他家，也就是今天。

夏正宇捂住胸口，心臟在裏面跳動得異常劇烈，身體裏的細胞跟著叫囂，他忍不住蜷縮起來壓抑這份高興。沒再賴床，馬上起來了。廚房裏，奶奶已經在忙碌了，他走過去轉了轉，看看冰箱又看看菜籃。

奶奶現在對他肯早起見怪不怪了，見他這麽積極，馬上差遣他：“你上早市去買點新鮮蔬菜，再買半斤餃子皮！”

夏正宇滿口答應了，立刻去洗漱，換上衣服就出了門。

家附近的早市，他是知道地點的，就是一年半載也來不了一次。這裏是早起老頭老太的樂園，過來逛一圈，砍砍價，最後稀稀拉拉買幾斤新鮮菜回家，就當是晨練了。他紮在一堆老頭老太裏，樂呵呵地買了一大堆。

正要出去，忽然被喊住：“夏正宇？”

這聲音太討厭了。他不情不願地轉過身，面對賴鵬。兩人雖然有過不愉快，但大老爺們兒之間，那點小事也沒什麽可在意的，眼下兩人不算翻臉，他態度還是得有。

“早啊，你來你舅家啊？”賴鵬的舅舅跟他們一個小區，他不時會過來住，以往也發生過一次偶遇。

賴鵬點點頭，穿過人群朝他走來：“你星期天還起這麽早呢？”

“被我奶奶支使著幹苦力呢！”夏正宇客氣地笑笑，拎了拎手裏的菜，“正準備回去。”

賴鵬看了看，說：“我也是，一起吧。”

夏正宇心裏不樂意，也不好計較，默應了。

兩人一起離開早市，往小區走。保持這份友好和睦，就算夏正宇最好的修養了，一路上，他都沒有主動開口說話。令人意外的是，賴鵬也沒幹沒話找話的事，態度竟然很規矩。

一直到小區裏，他們各在不同的樓，要分岔走了，賴鵬才開口，表情嚴肅地問了個問題：“夏正宇，你對自己……是什麽時候確定的？你痛苦嗎？”

“什麽？”夏正宇起初不解，但看賴鵬望過來的眼神，裏面是困惑，是糾結，他就明白了。

曾經信誓旦旦說“喜歡就敢上”的賴鵬，其實不過是虛張聲勢，他內心始終在為自己非主流的取向不安。這也許是每個發現自己喜歡的性別，和主流價值觀不一樣的人，都會遭遇的階段。單有些人會在這個階段掙紮很久，有些人則很快想清楚，並接受自己。

夏正宇自認，勉強算第二種人。看到賴鵬這副困惑痛苦的樣子，他原先對他的厭惡消散了，有了點同情心。

“還好吧，我覺得想太多沒有用，得自己接受自己。”他笑了笑，“你原來那種架勢，雖然幼稚無聊挺招人煩，但理直氣壯是沒錯的。喜歡什麽人，都有資格理直氣壯。”

賴鵬聽了，神色緩和一點，耷拉的眉眼含怨望來：“那你為什麽不跟我試試……”

“你不是知道嗎？”夏正宇攤攤手，“你還幫我散布了緋聞麽，不是？”

賴鵬的一驚，張大了嘴：“我就是想給你找麻煩才那麽說的，哪有那麽牛逼的直覺……所以，你真的喜歡聞老師嗎？”

夏正宇抿抿唇，一副“你說呢”的表情。賴鵬唏噓不已，嘀嘀咕咕自己亂點鴛鴦譜居然點對了，一會兒驚訝一會兒失落，單到底還是有點高興的。也許是因為被夏正宇安慰到了，也許是被刺激到。

“以後，咱還像以前那樣一起玩，行嗎？你球踢得挺好的。”最後，他擺出和解的姿態，問道。

夏正宇挑挑眉梢：“那就給你個面子吧。下禮拜可以來一場。”

兩人相視一笑，算是泯恩仇了。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